当一个承诺在生命的紧要关头，能够唤醒他们沉睡已久的良知，这个承诺还是值当的。

夏夜，杨建华大酒店，敞亮的客厅华灯纵博。居中一张椭圆长桌，簇拥着靠建材发“横财”的“金主”，不知谁暗地里包了酒店这处客厅，偷偷经营“百家乐”地下赌场。

【资料图】

“买定离手。”“女荷官”细长的声音刚落，蓦然怔在原地，脸孔一阵抽搐——门外闯入几个持枪者。“都把钱撂在桌上！”领头的一米八个头，板刷头，厉声唬道。

看场子的保镖不明就里，台后探出身子，板刷头抬起枪管：“轰”的一声，台后墙灰四溅，墙壁留下碗大的窟窿。霎时，赌徒惊骇，四下躲避，板刷头跟前一个“金主”，拽起身旁鼓囊囊皮包往外跑，板刷头转身跟着一枪，“金主”一个趔趄，栽倒在地。枪声“镇”住了乱哄哄的场面，所有人抱头匍匐，不再动弹。板刷头一伙挨着收罗钱财，扬长而去。

1996年沪上这起大案震惊遐迩。现场死伤各一人，目击者表述歹徒四人，东北口音，驾一辆粟米色轿车，操霰弹枪。辖区公安局局长对自个放下狠话：“此案不破，我跳黄浦江！”

全市刑侦队长例会上通报案情，我乍一听觉得作案人胆大凶悍，多半惯犯。按照布置，各区重点排查东北籍嫌疑对象。

不日，江川警署探长摸来一条信息：半年前，闵行东川大酒店突然入住一群东北人，这伙人驾着林肯、尼桑等六辆豪华轿车进进出出，日日深杯酒满，纸醉金迷，领头的人高马大，一袭风衣，面皮白净，人称大连臧老板。

臧老板不谈生意，却厮混声色场所，阔绰挥霍，自然入我视线。有关臧老板的讯息隔三岔五被报到队里，有条线索使我眼睛一亮：臧老板曾借本地土方老板一辆轿车，某晚去浦东谈生意。放着自己豪车不用，却费神绕圈，用意何在？“那车什么颜色？”“米黄色。”“设法摸清什么时间？”我感觉有戏，刻不容缓发令。

时间正是杨建华大酒店案发傍晚。臧老板一伙似乎嗅到风声，正欲开溜，被支队人马堵在酒店。

开审就坐，眼前叫臧杰的大连人，面色平静，毫无怯色的眸子刻意与我目光撞击，回话一板一眼。询问那六辆豪车来历，岂料，臧杰未加掩饰，爽快承认走私而来。捏了把柄，我把话绕开，寻常问答风平浪静，我话锋一转：“8月11日晚，开车去了哪里？”点穴于猝不及防，臧杰无法回旋，他凝望墙角，沉默无语。好半晌，臧杰提请要见局长，期望得到一份保命承诺。“你有啥想法，可以同我讲，我会负责的！”我镇定自若。臧杰抬眼犹疑望我：“你说话管不管用？”

此话碰触我隐痛，一时语塞，勾起多年往事：辖区有一个小混混出狱返家，时兴接茬帮教，我答应帮他谋一份差事，以促自新，岂料嫌单位不够体面，死皮赖脸缠上我，非国营单位不去。最恼人公然在派出所撒泼胡闹——咒我说话不算话。我气昏了头，施以拳脚，小混混哭着上局里告我，叫我吃了严重警告处分。

事后思忖：看似轻诺惹祸，实是非诚所致。

臧杰呆呆的眸子满是恐惧，我的承诺，于他是一根救命稻草。顾全破案，我大可承诺，可法律不是儿戏，由不得我做主。强盗原本不屑于一切规范，同样不屑这个世界尚存信义，选择相信一个人，比起常人，他们的内心更脆弱。倘若我轻易许诺，无别于一个急功近利的混球——“不贰过！”我默念。“公安机关未掌握确凿证据之前，你对犯罪事实的陈述，法律规定，属于自首或立功的情节，法庭当从轻量刑。”臧杰眨了眨眼皮，继而端视我。我趁热打铁道：“我们会把这些如实记录在你的陈述笔录中，让法官做出公正判断。”

想了许久，臧杰终于竹筒倒豆子，一股脑坦白了所有犯罪事实。下半夜，当最后一张笔录做完，臧杰松了一口气对我说，大半年，本地江湖中人给他的印象：凡事喜欢掮牌头、掼浪头、摆噱头，想必公安办案也不例外，你的那番话，实诚、入理，我服；如果你随意给我一个承诺，我反而不信。

臧杰交代的犯罪事实着实叫我惊讶：由他引来一帮“东北虎”打劫浦东地下赌场之前，已结伙在各地持枪抢劫作案上百起，共杀七人伤几十人，辽宁警方依据臧杰的交代，一网打尽这帮穷凶极恶的犯罪团伙，央视还做了特别报道。

大连法院后来给我来电，法庭量刑，臧杰本该判死刑，但看了笔录，欲来沪与我沟通。我在刑侦队接待了大连庭审法官，如实描述了臧杰到案时的态度，提议法庭酌情量刑，最后，臧杰改判死缓。

在我们的想象中，与恶人承诺太过迂腐，因为他们贫瘠的灵魂原本就没有诚实；可是，当一个承诺在生命的紧要关头，能够唤醒他们沉睡已久的良知，这个承诺还是值当的。（戴民）